国务院城镇居民医疗保险试点评估专家组成员、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部专家委员会委员、卫生部国家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专家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经济学教授。长期实行行政配置卫生资源必然导致的结果
记者:据北京市卫生局长方来英提供的数据,北京每年能提供的专家号是170多万,需求量则在1.2亿,这反映了“北京市民生病都往大医院挤,全国人民生病都往北京挤”的现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
刘国恩:170多万对1.2亿,我们可以看到供需相差将近100倍,这反映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总量供应不足,专家优质资源稀缺,有1亿左右的需求满足不了;另一个问题是优质资源过度集中在北京,也就是医疗资源的配置结构不合理。
这二者共同决定了这样一个几乎必然的结果。
这种配置结构不合理,我认为从根源上来说,是过去长期实行行政配置卫生资源必然导致的结果。在计划经济时期,行政配置资源自上而下,其结果自然是先中央,后地方;先高端,后低端;先城市,后农村。这种行政安排的供应性结构,最终导致了不合理的需求结构,需求受扭曲的供应结构的制约而变化。
老百姓不管大病小病往大医院跑,往大城市跑,这种行为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合理性,但现实的情况是,人们在社区难以获得优质的医疗服务,社区和乡下极度缺乏优质的医疗资源,包括资金、技术、人才、信誉品牌,这些都高度集中在城市的大医院,下沉得很少。
如果我们的优质医疗资源,能有畅通的机制流到北京以外的地方城市,从城市又能流通到社区和农村,那么资源集中度的下降,市场供应结构的下沉倾斜,自然会导致老百姓医疗服务需求的逐渐下沉,促进医疗结构的逐步优化和良性发展。
记者:为什么医疗资源下沉不到地方和农村?
刘国恩:制度层面的问题是最主要的。我举个例子,为什么人才资源不能下沉?迄今为止,我国的医生还是一个“事业单位人”,是干部式管理,不是自由从业者,所以从开始执业的那一天,医生就只能在一个机构执业。
也就是说,一个在三甲医院工作的医生,如果要到社区去从业,他必须先放弃现有的好工作,谁会这么做呢?人为造成的制度成本如此之高,这是导致大量的中国优质医疗资源,高度集中在大城市和大医院的最根本原因,制度使然。
可喜的是,4月6日出台的新医改方案有一大亮点,就是允许有资质的医生在中国可以多点执业,这说明大家对此问题有了共识,并且正在采取越来越务实和科学的措施进行改革。如果地方政府能出台医生多点执业相配套的政策,我认为“看病难”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缓解,现在像河南许昌、昆明等地已经开始相关的试点。
总之,要从根本上解决我国看病难的资源约束问题,资源配置手段必须要从行政计划为主逐渐转型到市场开放为主,城市和农村之间、大医院和社区医院之间,差距才可能逐渐缩小。我想像不到还有什么手段,能够比市场开放、公平竞争更加有效地促进我们医疗体制的改革和发展了。号贩子为走投无路的患者提供了“市场途径”
记者:在现有条件下,从技术层面上看,号贩子倒号卖号的问题有没有解决的可能?最近卫生部医管司表示,医院可以和第三方中介机构合作开展预约挂号,这是否意味着号贩在未来或许有“转正”的可能?
刘国恩:我个人的看法是,第一,在现有条件下没有根本的解决办法,第二,我觉得这也不应该是我们解决问题的重点。
坦率地讲,号贩子只是我们存在问题的表现形式而已,你只有170万的专家资源提供能力,要应对1.2亿的需求,供需差别之大,就必然有接近1个亿的人得不到专家号。如果这170万的资源分配,不是靠比较公平、公开的手段进行,比如说排队,而是靠一些非市场的手段获得,比如说靠关系、权势,那么最受影响的群体将是缺乏关系或权利的弱势人群。在此状况下,对一个没关系的患者,号贩子的存在,至少还为其没有关系提供了一个获得票号资源的“市场”途径,拿钱买号,还不至于走投无路。
因此,如果不改变供需现状,只靠警察去抓,即使全抓尽了,依然还有1个亿的人得不到专家服务,因为专家号总量的供需缺口依然,结果只会使那些没有社会关系的人情况更糟,因为连用钱找号贩子买号的机会也丧失了。
在一个经济系统里,有票贩子存在的地方,必然是因为市场的供不应求所致。在计划经济年代,哪个行业管得越死,哪个行业的黑市票贩就越猖獗,如现在的火车票,为什么票贩子层出不穷?因为火车服务市场没有开放,车票是价格管制。政府管制价格,这只是一种缓解供需矛盾的权宜之计,事实上从长之计,它并不利于供需矛盾的解决,反倒是滋生黑市票贩的温床,因此要慎用。
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政府应该尽力发挥价格机制调节资源的基础性作用,让价格松动,使之更好地反映市场供需缺口的信息,提供激励机制促进供应,减少不必要的需求。看上去这样似乎使一部分人要承担更高的费用,但它同时使供应方获得了更多的资金和激励,有利于促进医疗供应能力。比如说,如果医院相应地能够根据供需情况,直接提高专家挂号费,因此获得的发展资金和动力都要比现在价格管制条件下大,从而可以更有效地增加专家服务能力。
现在的情况是,在国家价格管制下,虽然专家挂号费本身很便宜,但这个实惠并非全部公平地落实到真正需要服务的百姓头上。一方面,很多患者可能因为缺乏关系或经济能力而不能及时获得医疗;另一方面,高价的黑市专家号费又被号贩子拿走,医院并没有因此得到合理回报,高票价的付出也没有产生对供方的激励,因此价格管制带来的可能是最糟糕的结果。
记者:号贩子的存在也涉及医院的利益,比如有个别医务工作者向号贩子提供一些便利,由此引申的一个问题是,如何解决医疗机构趋利的问题?
刘国恩:我不认为逐利本身是什么不正常之举,关键在于是否因此损害了他人。
我想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办法,使大多数医生可以无止境地为病人提供无偿、无私的服务。
现在真正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做出合理的制度安排,使医生成为一个常人,能够从正常的工作服务中获得充分的激励和动力,使服务他人与回报自己的双重目标统一起来。这在制度安排上是可以进行改革探索的,尤其是支付手段,比如用按人头付费取代现在的按项目付费,以后还可以尝试以人群的健康管理付费等更为高级的支付手段。
几十年来,劳务性的医疗服务基本上属于赔本提供,没有真正的价格形成机制,道理很简单,因为医院是事业单位,医生是事业单位人,所以服务自然是行政定价又定地点,事无巨细到全国各省市都会规定每一项诊疗服务的具体价格。举个例子,我在浙江省的医疗服务价格指南中看到“吸痰”这项服务,行政规定是一次两块钱,每天不能超过3次,此规定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又基于什么而编的。
一句话,在现行体制下,医生利益与患者利益在方向上产生了根本矛盾,我想这个问题的症结既不在医务人员也不在病人,而在于制度本身。打破公费医疗的铁饭碗是趋势
记者:现在也有很多人反对以“市场化”为方向改革医疗体制,其中最常见的一个例子是美国,奥巴马政府在医改上现在同样困难重重。什么样的经验才是“适合中国国情”的呢?
刘国恩:医疗体制改革是全人类的共同挑战,这句话没错,但并无太大的指导意义。各国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也就面临着不同特点的挑战。
像美国,它面临的并不是基本医疗服务不能够满足的问题,它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使医疗服务的成本不至于上升这么快,这其中核心的价格推动因素是它快速发展的新医学技术。政府试图对这方面进行约束,自然会引发老百姓的反感。另外政府试图推行全民医保,也引发了老百姓的担心:我们自主选择医疗服务的权利是否会打折呢?在一个信奉“选择自由”的国家,这和它的价值观是冲突的。这是它医改面临的最大障碍。
美国的医疗服务技术无疑是处于全球的领先地位,中国的医疗服务技术与供给水平可以说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如果美国在医疗服务上是“富裕”的水平,中国则是努力实现“温饱”。以新药研发为例,中国至今还没有在世界舞台上实现“零的突破”,而美国每年研发了世界上近百分八九十的新药,情况能一样吗?要判定一个制度改革好不好,至少在中国现阶段,我认为就是看其是否有利于社会资源动员,促进发展,因为发展瓶颈是我们现阶段所有问题最核心的挑战。
记者:“看病难、看病贵”对一些人来说是一个大问题,因病致贫的例子并不鲜见,但对一些人群来说看病相对简单得多。在医改过程中,有哪些人群是属于强势人群?对医改走势又有哪些影响?
刘国恩:我觉得,医疗和其他领域大同小异,都存在不同等级的人群。目前在医疗卫生的坐标系上,最强势的人群是像我们这种拿公费医疗的人,国家机关、事业机关的人,公费医疗意味着大部分的门诊、住院、吃药,都会有国家财政支撑的医疗体系所保障。所以对这个人群来说,当然不存在特别严重的看病就医问题。
相对而言,其他社会人群的医疗保障力度就差很多,这主要包括了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城镇居民基本医疗保险,以及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根据1994年当时国家设计的城镇职工医疗保险的改革计划,公费医疗和劳保本来应该是要合二为一,打破机构间的条块分割状态,建立以城市为基础的基本保险制度,扩大医保的风险分担能力。可是也就是因为我们制定政策、执行政策的人主要享受着公费医疗,所以国家机关、事业单位的公务人员确实形成了一个特权阶层,改革到人们自身头上的时候自然是最痛苦的。
可喜的是,近期有了良好的进展,特别是在北京,有几个区政府率先提出要打破公费医疗的铁饭碗,建立全区从业人员更为公平有效的基本医疗保险,我相信这必然是今后城市医保发展的一个重大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