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病后,狂犬病患者“几乎百分之百死亡”。可由于无法承受疫苗费用,许多人明知狂犬病的危害,却不肯在遭狗咬伤后就医。
■犬用疫苗“打不下去”,人用疫苗“打不起”,广东狂犬防治面临尴尬困境。
“我一直都不开心……”信宜市北界镇的林阿婆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哽咽。
她头发蓬乱,眼睛干红,满脸愁容。一个多月前,儿媳妇周梅华的突然离去,让这位年迈的老母亲从此失去了笑容。
失去笑容的还包括43岁的罗杰,这个听闻妻子去世后匆匆从中山赶回的男子,面对着4个小孩和老母,除了假装坚强外,内心其实充满了迷惘:再回中山打工是不可能了,接下来何以为生?
一切都源于被忽视的狂犬病!
罗杰说,周梅华曾被自家的狗咬过两次。一次是家里的母狗,由于母狗已接种了兽用狂犬疫苗,她并没有将伤口放在心上,“连洗都没洗”。另一次是去年10月,刚出生三个月的小狗还未打兽用狂犬疫苗,调皮的小狗趁周梅华不注意,用牙咬伤她的腿。
“自己家养的狗不会有事。”周梅华再次忽视了潜伏的狂犬病,她甚至在家人面前一度将被咬之事“隐瞒不报”。
6月30日,潜伏了长达半年的狂犬病毒开始发作。7月1日,周梅华经抢救无效死亡。
“她要是早点说,我们一定会让她去打狂犬疫苗。”林阿婆和儿子后悔地说。
事实上,周的悲剧只是广东的一个缩影。近几年来,狂犬病在我省又呈“崛起”之势,“狂犬病夺命”的悲剧正在一幕幕地上演。
12年,发病病例增长25倍
广东的狂犬病疫情已处于新的高峰期。其中90%以上发生在农村。粤西、粤北等地更与桂东、湘南一起形成一条独特的“狂犬病走廊”
今年1-7月,广东全省报告狂犬病死亡人数达173例。去年,全省共报告甲乙类传染病死亡病例927人,其中狂犬病致死病例319人,占所有死亡病例的三分之一强。
这意味着,在广东所有法定报告传染病中,狂犬病已超过艾滋病和肺结核,位居法定传染病发病死亡的首位。而在发病例数最少的1996年,这一数字仅为12例,相当于2008年的1/26。放眼全国,广东一直名列前五。
“和上个世纪末相比居高不下,广东的狂犬病死亡人数一直在升。”中山大学流行病学教授陆家海及其同事用了17年时间,对广东和其他省份狂犬病的发展趋势进行了研究,并在国际学术杂志《BMC传染病》上发文指出:“自上世纪末以来,狂犬病的暴增幅度足以触发对其进行控制和预防的警报信号。”
而在广东,又数茂名、湛江等地区的流行现状更为严重。周梅华所在的信宜市隶属茂名市,养狗盛行,吃狗名声在外,属于狂犬病的老疫区。
当地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工作人员称,“一有茂名的历史,就有狂犬病。”2001至2008年,茂名至少有5次成为全省狂犬病发病人数最多的地级市。
但在省疾控中心流行病防治研究所所长何剑峰看来,茂名的高发病率其实存在“冤情”。
广西和湖南是两个狂犬病高发区,尤其是桂东和湘南,这就导致与其相邻的粤西、西北以及粤北地区,形成了一条独特的“狂犬病走廊”,发病率居高不下。对比之下,珠三角地区和潮汕平原相对平静。
何剑峰透露,广东的狂犬病已经处于新的高峰期,其中90%以上狂犬病发生在农村。相比于城市居民,很多农民存在侥幸心理,以为自己不会成为小概率事件,“小概率一旦发生,对于当事人就是100%概率的大事”。
何剑峰介绍,全省所有县级CDC(疾控中心)都设有动物致伤门诊,根据这些门诊上报的数据,去年全省监测到约50万人次被狗咬伤。但这只是县级部门汇总后的数据,有很多村民可能就近就诊,选择镇卫生所,也有可能根本不就医。
据其推测,广东全省每年实际上有100万―150万人次被狗咬伤。
犬用疫苗“打不下去”
全省目前犬用疫苗实行免费发放,但因为没有钱去补贴人工免疫费用,全省犬只免疫率只有13.3%
为犬只注射犬用疫苗,是狂犬病防治的“第一道防线”。
长期主管疫苗工作的省畜牧兽医局副局长余业东说,全省犬只的数目约为290万只,但能接受免疫的犬只很少。
事实上,从2007年开始,省财政每年安排了300万元专款用于全省狂犬病的防治工作。其中有140万用来购买兽用狂犬疫苗,统一采购后,疫苗将全部免费下发。
“我们每年采购量约310万头份,完全可以满足全省所有犬只的免疫需求。”余业东说,只要确保将一年一次的免费疫苗注入狗体内,“第一道防线”就会很稳固。
然而,这些免费的犬只疫苗却难以注入狗体。
问题的关键在于免疫费!
“我们这地方比较穷,所以按最低的标准,每只狗收15元。”茂名市畜牧局副局长余学明告诉记者,按照物价局的标准,兽医在为狗注射疫苗的过程中,可收取15―30元免疫费。
而事实上,很多农户根本不愿意也交不起这15元。
余学明曾亲自目睹过农民的交费之苦:那年是在高州市石鼓镇调研免疫难的问题,一个农户家养了3只狗,打一次疫苗花了45元。而农户家门口那块地的青菜才卖了20多元。
更让农户难以接受的是,同一条狗,今年15元,明年15元,后年还要15元……而一条狗本身也就一两百元而已,几年后,狗的免疫费甚至超过了它本身的价值!
“有人死了,宣传得厉害,那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一点。”余学明说。
今年3月1日,茂名市按照国家规定正式取消了犬只免疫费,但随之而来的另一难题,是兽医为犬只免疫的积极性降低了。
据余业东介绍,全省农村地区的动物防疫工作主要由乡镇兽医站负责。
目前,全省共有兽医11766名,这些兽医承担了全省家禽的免疫重任。每年光是为全省鸡鸭鹅等家禽注射禽流感疫苗,免疫量便高达13亿次。
在此之前,尽管疫苗免费,但这些兽医在给犬只免疫时可以适当收取费用。免疫费取消后,兽医给犬只免疫的补贴却少得可怜。
在省财政用于狂犬病防治的300万专项资金中,虽然有140万是专门用来补贴兽医的,但平均下来,兽医每为一只狗免疫,只能得到5毛钱的补贴。
更多时候,兽医的补贴便依赖于地方财政。但不同地方的兽医获得的补贴大不相同。在深圳,兽医每给一只犬免疫,就能得到20-30元的补贴,这对于粤西、粤东、粤北地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免疫费困局下,大量免费疫苗正面临无法注入犬只体内的尴尬。据统计,广东省犬只免疫率只有13.3%,距离国际上流行病学公认的需要形成免疫屏障的75%甚远。
人用疫苗“打不起”
目前,国产疫苗中最便宜的在120-150元不等(分5次注射),进口疫苗则普遍在300元以上。这对于年收入只有两三千元的贫困农民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被狗咬伤后,马上清洗伤口并注射人用疫苗是遏制狂犬病发作的“最后防线”。
然而,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很多人被犬只咬伤后,并未得到有效的治疗。有些人虽然明知会有狂犬病的危险,却因无钱而不去医治。
这一切都归于昂贵的疫苗费用。
周梅华的死,表面上是对狂犬病的忽视。实质上,在其“隐瞒不报”的背后,是对“天价”狂犬病疫苗费的畏惧。
回忆起妻子为何不注射疫苗,罗杰充满绝望。妻子被咬刚好赶上家中四个孩子开学不久,几千块钱的学费已让这个家庭负债累累,100余元的疫苗费当然“能省则省”。
这并非个别现象,在眼前和长远利益的权衡中,天平总是会倾向于眼下的实际。但一时的侥幸,也许就意味着狂犬病毒守株待兔的成功。
8月初,在信宜市水口镇卫生所,11岁的小荣在家人的带领下,匆忙从七八里外的家中赶来。经医生诊断,小荣被狗咬后的伤口属于“III级严重暴露”。
按照处置原则,小荣应该“立即处理伤口并注射狂犬病疫苗和狂犬病血清或狂犬病人免疫球蛋白”。
然而,小荣家人却不顾医生的反对,只给小荣接种了155元的狂犬病疫苗。至于狂犬病血清和狂犬病人免疫球蛋白,却在一片“太贵”的抱怨声中遭到拒绝。
记者咨询得知,这种免疫球蛋白属于血液制品。每10公斤体重需要接种200个单位的免疫球蛋白,费用高达230多元。
这意味着,重达40多公斤的小荣如果注射狂犬病人免疫球蛋白,费用将高达近千元!
事实上,对于大部分被犬只咬后的人来说,在“天价”狂犬病疫苗面前,能够接种完普通的五针疫苗已经是天大的幸运。更多的狂犬病死者,连最基本的疫苗费都难以承受。
余学明向记者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家的两个小孩都被狗咬了,但因没有钱打疫苗,家长只好把五针的疫苗分给两个孩子打,结果没有任何效果,酿成了惨剧。
据介绍,目前,国产疫苗中最便宜的在120-150元不等,进口疫苗则普遍在300元以上。这对于年收入只有两三千元的贫困农民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茂名疾控中心的临床资料显示,超过88.5%患者在治疗中并没有全程接种疫苗。
陆家海及其学生专门对广东省2003-2004年公布的244例狂犬病病例进行了研究。他们发现,在244例病例中,有67.2%的患者没有进行就医;在就医的患者中,仅简单用清水清洗伤口的患者占62.5%;近一半的患者未接种任何狂犬疫苗和抗狂犬病被动免疫制剂;“患者未接种全程狂犬病疫苗”的竟超过了九成。
狂犬病之所以能卷土重来,归根结底一个字:钱!
实践提供了一个佐证。从2008年元旦开始,新兴县将60岁以上老年人注射狂犬疫苗的门诊费用纳入“新农合”,减免全部疫苗费用。
政策实行当年,这个有着40多万人口偏远的山区县,“狂犬病发病仅为1例,防治效果非常明显”,新兴县卫生局有关负责人甘晓明透露。
“打不死”的狂犬病
根据卫生厅等四部门的通知,一旦有确诊的狂犬病感染病例,当地政府要迅速组织力量,在一周内对以发病村为中心,直径2.5公里以内的疫区,无免疫的所有犬只予以净化,并保持净化一年时间。
“净化”,也就是平常说的打狗。
周梅华病发后,她所在的北界镇开展了大规模的“净化”。现实一直是无声的教材,很多村民也不用政府动员,主动灭狗。
然而,打和杀从来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使是村民配合政府灭狗,实践也多次证明,打狗收效甚微。
2003年,茂名狂犬病疫情达到一个高峰,在全国地级市中挺进前五名。
随即,政府部门在中央部委督办下,组织大规模灭狗,不少干部还被分配了一定数额的任务,需要拿着狗尾巴证明自己的灭狗数量。在那一次的行动中,数万条犬只因此付出生命。
次年,疫情的变化让茂名的决策者眼前一亮:比上一年下降80%,仅相当于2003年的五分之一,灭狗行动高调维持。
但好景不长,2005年,疫情不仅不再下降,反而还有较大幅度上升,灭狗行动成效甚微,加上社会上各种叫停的呼声,也动摇了政府部门灭狗的决心。
“狗打完后三个月到半年内就又会多起来,狗一年繁殖三到四次,有强大的生命力。”何剑峰说。
“用灭掉一种生物来防止一种疾病是不可行的,目前来讲,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给所有犬只强制进行注射免疫。”
陆家海认为,给狗注射疫苗才是切断狂犬病疫源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关键的屏障。
谁家主管的狗?
“狂犬病高发,暴露出中国目前‘多头治犬’的不足。”陆家海批评说,目前中国与犬只有关的主管部门有四个:农业部门、卫生部门、公安部门以及工商部门。
农业部门主要负责兽用狂犬病疫苗的研制生产和供应,对城乡所有犬只进行预防注射、登记、挂牌,并负责犬类狂犬病的疫情监测工作和进出口犬只的检疫和免疫。
公安部门则负责对县以上城市(包括县)养犬的审批,处理违章养犬。
卫生部门负责预防狂犬病的宣传以及人用狂犬病疫苗注射和狂犬病病人诊治的管理。
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负责管理犬类经营活动。
按照分工,如果各个部门联合起来,在防治狂犬病上齐下功夫,狂犬病疫情的传播将在狗的不同流通领域得到限制。
但现实并非如此。
“大家就像铁路警察,每人管一段”,陆家海认为,在部门利益的分割下,犬只主管部门在实践中存在“你不管我也不管”的空白地带。
在不少村庄,户均饲养两只甚至四五只狗的情况相当普遍,如果再加上无主、四处游荡的,狗的数量就更加可观了,但农村犬只的管理在多数时候却是无人问津。
“狂犬病作为人兽共患病,目前没有针对人兽共患病的专门管理机构,各地人与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之间都没有联系,更谈不上相互配合。”陆家海说。
“实际上,我觉得防治狂犬病很简单,目前要做的就是两点,一个是犬只疫苗免费并打下去,另外一个是人用疫苗纳入新农合。”陆家海认为,广东理应做到这一点,并能做好这一点。
“我不奢望免费,只要能纳入新农合,就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虽然观点有异,何剑峰同样认为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