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12月13日晚间到14日凌晨这一时间段,邹习齐在南京江浦光明砖窑厂的宿舍中停止了呼吸,直到14日早上才被人发现。经法医鉴定,邹的死亡原因被判定是自身疾病导致的猝死。
死后,家属在邹习齐的身上发现了2991元,这是他最后两个月的工资加押金,这笔钱甚至还不够他的火化费用。扔下家中80多岁的母亲,在异乡灰暗的砖窑打工五六年,邹习齐本来准备过了年就回家探望母亲,但是现在他永远都做不到了。
他静悄悄地去了第二天才被人发现
光明砖窑厂位于浦口江浦街道西门外,从浦乌公路向北跨过一道桥,就是光明路,沿途有光明水泥制品厂、光明砖窑厂。
砖窑厂的烟囱高高耸立,远远就能看到。在砖窑厂跟前,几个民工穿着蓝色的制服,脸上还有黑色的煤灰,他们缩着脖子,急匆匆往宿舍赶。砖窑厂给他们安排的宿舍,就在厂房的对面,和别人的不同,邹习齐的宿舍后窗户挂着一幅布帘子,风一吹,迎风飘扬。
老邹的妹妹邹习娟第一个发现哥哥出事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顿了顿,将放在桌角的一袋东西拿出来,喃喃道:“当时我就是带着四个馒头和两袋豆浆上来的,给他当早饭……已经放到现在,早已冷透了。”
12月14日早上8点20分左右,她来看望哥哥邹习齐。她在门口喊了两声,但无人回应。工头胡某正好也来找他,“老邹,老邹,开门啊!”屋内,依然没有应门的声音。胡某只好将门推开,邹习齐背靠在床背上,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哥,哥,起来啦!”邹习娟唤着哥哥起床,但老邹纹丝不动。邹习娟感觉不妙,抓起老邹的手,又摸摸他的脸,冰凉!而一旁的胡某发现不对,赶紧拨打110、120。
“人没送到医院,120的医生就说没救了。”邹习娟眼睛湿润,她说当时医生给哥哥做了心电图,老邹已经没了心跳。“我当时不让医生走,因为我摸了摸哥哥的胸口,还是热的,我求他们救他,但是……”邹习娟声音有些颤抖。随后她就接到通知,殡仪馆即将赶来拖走老邹的尸体,她不答应,“起码让孩子们见他最后一面。”
邹习齐的二儿子邹永周站在一旁。他是家中唯一一个在广州打工的孩子,听说父亲去世了,他立即带着女友赶到南京。为了赶来见父亲最后一面,他选择坐飞机回来。而飞机票的价格,抵得上他在制衣厂打工一个月所挣的工资。
“同时我还告诉哥哥他们,不要让砖窑厂移动尸体,不要拉到殡仪馆,等我回来。”邹永周说,不过最终没等飞机落地,父亲就被殡仪馆的车辆拖走了。
记者采访时,就坐在老邹宿舍里的一块空心砖上,因为屋里没有一张板凳。他们一家人就着油漆桶改装的煤炉取暖,里面的碎煤块,是砖窑厂里打煤灰的原料。“我父亲就是用这个炉子取暖。”邹永周低声说。翻开老邹的床,记者看到,床下只有一床垫被,连并不算奢侈的电热毯也没有,而老邹盖的,也仅仅是一床不算厚的棉被。
风一吹,就将床旁边的窗帘掀了起来。记者发现,后面一扇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玻璃窗,可是上面六块玻璃,有五块都是坏的,要么剩下半截,要么完全没有。整个房间就是用砖头砌成,里面再糊一层黄泥,可以看到屋檐口透光处塞着报纸,门也是裂了缝的,整个小房间感觉风飕飕的。
曾经的民办教师因超生而背井离乡
不一会儿,邹家的人就到齐了,大儿子邹东,三儿子邹永江,四儿子邹远欣,只有十个平方的屋子里面人都挤不下。
除了邹永周是从广州赶来,其他的家属都在江浦。邹东在桥林的大地集团内做电焊工,三弟四弟在江浦装修队打零工,姑姑则早已嫁在江浦,算是江浦人了。
“15年前我嫁到江浦,此后这些侄儿陆续也跟着我来了南京,最后我哥哥也跟来了!”邹习娟说,在老家贵州遵义市务川仡佬族苗族自治县大坪镇,农村那里都是丘陵地带,经济条件很差,和南京没法比。
说起哥哥,邹习娟就掉下眼泪,她说,哥哥以前还是乡村民办教师,“他小学毕业,18岁那年就做民办教师了。不光教小学,还教初中。”哥哥虽然文化不高,可是一直在自学,所以一直教了10多年书。
“可是后来生了两个儿子之后,他就失去了教职。”邹习娟说,因为哥哥没有按照当时的要求采取计生措施,所以被学校开除了。那时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回家没几年,因为家庭负担加重,妻子就扔下四个儿子,跟着别的男人走了。
邹习娟说,嫂子的出走,对于哥哥打击非常大,从此以后,他就在家种田,四个孩子中,老大由邹习娟领走,那时她也做了民办教师,和哥哥一样,也是在距家百里之外,也是必须住校。就这样,一个大姑娘领着个孩子过了5年,“别人都以为孩子是我生的,风言风语都有,我都不在乎。为的就是替我哥哥分担一点。”
嫁到江浦以后,邹习娟先后将大侄儿以及老三老四都带到了南京,老二则去了广州独自打拼。六年前,邹习齐踏上了和儿子同样的路,出来到南京打工,而家里的老母亲则托给了最小的弟弟照顾。
在老家他还是“医生和律师”
在整理哥哥遗物的时候,邹习娟从床头收拾了一堆书,其中一大半是医书,有“百草良方”“郭贞卿医论集”“常用中草药图谱”“医学三字经白话解”“古今偏方精选520例”等,其中有些书是他从老家带过来的。
在宿舍的墙上,糊满了报纸。“他喜欢看医学书,还喜欢看法律书,平时也读报纸。”邹习娟说,哥哥钻研医学,在老家时还经常给老乡治病开方,只是到了南京以后,她不允许他给人看病,“万一出事了,还要担责任!”
邹习齐还喜欢帮人打官司,大儿子邹东说,父亲在老家相当有名气,农村里一些纠纷,诉诸法律的,父亲叫人家不要请律师,“我帮你们打,不会输给律师!”而且父亲打官司都是免费的。
“他没有什么坏习惯,人很正直,就是喜欢喝酒,还抽烟。”邹东说。而在二儿子今年中秋节寄给父亲的中秋贺卡上,还可以看到“少喝点酒,为自己将来的健康考虑”的叮嘱。
不过当天邹习齐并没有喝酒,这一点在他死亡后法医的鉴定报告中已经指出,老邹的血液中没有酒精成分,他应该还是死于自身的疾病。
“他自己还是感觉有压力。”邹习娟说,哥哥经常跟她说,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因为妻子离他而去,几个孩子也不能完全照顾得到,所以他一直坚持自己打工,为的就是养活自己,不要孩子操心。
“其实打工并不太适合他,像他这样能讲能写的,算是埋没了!”邹习娟说,哥哥以前在安徽的砖窑打工时,还做过会计,他会记账,不过到了南京以后,他只能干一些体力活,拿的钱也不多。
工头称他经常要求干重活
工头胡某是最早发现老邹去世的人之一,当时邹习娟提着豆浆早点来看哥哥,结果敲门总不开,恰好老胡也在,帮着推开门,发现老邹出事了。
胡某说,老邹来窑厂两年了,一开始来的时候老邹要求干筛煤灰的活,就是把煤渣用机器打成煤灰添加到砖坯里面,可是干了一阵子,他就发现老邹体力不行干不了,于是把他调去在机房里干一些零活,主要是压制砖坯时,清理掉下来的泥渣。此外,老邹也干过糊窑门的活,就是砖坯运进窑里面后,把砖窑门给封上烧制。
老胡说,老邹去年刚来窑厂不久,由于上半年雨天多,窑厂开工不足,老邹心里很着急,竟然找到他要求干双份的活,“我说你这个身体,怎么能干两个人的活呢?”所以就拒绝了。
“我们从来都是按时结工资给他,每个月结一次。”老胡说,他听老邹说过,自己压力很大,大儿子打工10多年,终于买上了一套房子,他要多挣钱帮儿子装修。“我曾经劝过他,不要再干了,这么大年纪回家歇着,可是他却说,现在还不能歇,得再干个一两年,就回去帮儿子带孙子!”
“本来老邹是不应该死在我们宿舍的。”老胡说,11月30日窑厂的半成品砖坯就完工了,老邹属于半成品这个环节的,所有的工人都发了工资,然后窑厂就把他们遣散了。“我们这是季节性工,没有活干,人不能留,再说本身流动性也大。”
“可是老邹说要继续留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老胡说,老邹称儿子家还在装修,自己没处去,他心一软就让他住了,后来在12月8日,老邹还借他手机打了一次电话,说是他一个外侄儿借了他2000块钱,他想要回来。
“要不是14号凌晨出事,那白天他就该走了。”老胡说,老邹给儿子打过电话了,儿子
说14日上午就过来接他,结果偏偏凌晨就出了事。
老胡说,老邹的身体的确不太好,有风湿性关节炎,腰也有毛病,因为他干活的时候蹲一会就要坐下来捂着腰,所以平时他也挺照顾老邹的,不安排重活。“他死后,家属从他身上找到了2990元钱,那是上个月底结的工资和500元押金,是10月和11月的。”
儿子流着泪爸爸常常念叨我们成家的事
据老邹的儿子称,父亲平时也省不下多少钱,一是工资收入低,淡季只有几百块,虽然住的地方以及水电不用掏钱,但是窑厂不供应伙食,加上其他一些开销,如买点报纸和书籍,所以余不了什么钱,就是自己养活自己。
“父亲是担心我们成家的事,还经常跟我们念叨。”老二邹永周说,他今年28岁了,在广东打工,也谈了个女朋友,可是自己要成家条件还差得远,他们弟兄三个,只有大哥成家早,孩子8岁了。
“有了儿子,自己也忙,平时只能周末来看看老爸!”老大邹东说,自己是在老家结的婚生的子,到南京打工这么多年,两个月前刚刚用自己的积蓄付了10多万首付,在江浦买了一套61平方的住房,“这个面积正好够迁三个人户口的,这样孩子读书就有着落了!”他说,目前孩子还是在桥林镇寄读,不太稳定,要是工作地点换了,儿子还得跟着换学校。
“平时偶尔也寄点钱给他,或者打打电话。”邹永周说,父亲自己也不希望他们寄钱,要他们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至于两个弟弟,一个24,一个22岁,正是才步入社会的年龄,自己打零工的开销自己够花就不错了。
据工头胡某称,就在13日白天,他也看到老邹跑到外面门市部打公用电话,当时还抱怨小儿子,“说平时自己一发工资,小儿子就跑来跟他要钱,现在自己要回家,没有一个人来接!”
他最后的工钱还不够殡葬费用
老邹最后留给家人的遗产就是2990元钱,此外还有一些破家具。由于等待法医的检验结果来开死亡证明,尸体停在浦口八里铺殡仪馆5天时间。
18日,家属终于拿到了死亡证明,对于死因没有新的说法,警方完全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判断是自身疾病引发猝死。家属这才开始与殡仪馆谈殡葬费用,但是费用却让他们觉得难以承受。直到19日上午,在殡仪馆让了几百元钱后,尸体终于被火化。
在家属拿到的一份发票上,上面记录了相关的费用清单,其中火化费260元,接运费70元,劳务70元,加里程300元,礼厅100元,特殊劳务费200元,穿衣200元,整容费1000元,尸袋80元,告别仪式门头圈花650元等,共计17项收费,合计3750元。
“原来是要收4100元,后来我们一再说家里贫困,最后减了三四百元。”邹习娟说,可是这个费用还是让他们觉得太高,但是没有办法,这已经是殡仪馆所能给出的最低费用了。“我们本来不想举行告别仪式,可是他们说必须要有一个,别人家都是这样的,就搞了一个最简单的。”
“这笔费用,他本人留下的这点工资还不够支付呢。”邹习娟说,最后他们也没要骨灰盒,因为他们要把骨灰带回老家进行土葬,所以只要了绸袋装骨灰。
窑厂的老板始终没有出面处理此事,不过前天,老板还是派人送了一万元钱到派出所,由派出所通知家属领取,算是慰问金,对此家属表示,不打算再追究此事,“人都已经不在了,再纠缠也没有意义了。”
今天老邹终于可以回家了
“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亲属全部都要回去。”邹习娟说,这次回去对于哥哥来说,是落叶归根。
“其实他五六年都没回家。”邹习娟说,这些年在外面打工,哥哥从来不回去,其实家里还有80多岁的老母亲,但是由于考虑来回的费用,哥哥人不回去,只是寄点赡养费回去。
“你想想,来回一趟各种开销至少上千元,他自己舍不得啊!”邹习娟说,哥哥总是说自己失败,除了自感没有对儿子尽到责任,也对老母亲感到羞愧。
邹永周说,他自己每年都是从广州回老家的,但是爸爸从来不回,家里面总是感觉缺了点什么。今年他和爸爸通电话时,爸爸还说,准备过了年回去。“过了年,窑厂有一段休工期,回去不会耽误工作。”
可是爸爸的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说到这里,邹永周的眼眶有点湿润,这次他们都要回去送葬,他觉得父亲是终于落叶归根了。
“没想到,他是以这种方式回家!”邹习娟说,哥哥死得太突然,更重要的是,家里的老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为了让老人有个心理准备,前天他们已经打了电话回家,说是哥哥生病了,昨天又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哥哥病重,“到明天,再打个电话,说人去世了,这样老人心理也能有个缓冲。”
窑厂里老邹这样年纪的民工还不少
昨天在光明窑厂,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民工闻讯也赶来给老邹送别。赵某就是其中一位,他头发短灰,部分已经发白,穿着旧棉袄,脚上蹬着一双老式棉鞋。
赵某说,他是干“划架”的,就是翻动晾晒的砖坯,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要把巨大的砖厂内一排排的砖坯挨个翻动一次,以达到均匀晾晒的目的。
“这个活也不轻松。”赵某说,每天他要翻动3万块砖,一天劳作下来,最主要的就是感觉腰部受不了,疼得厉害。“要经常弓腰啊。”
赵某让记者猜他的年纪,记者说是58岁,他点点头,“跟老邹岁数一样。”赵某是苏北人,他说在这个窑厂,有数百名工人,规模很大,他本人10年前就来了,一直在这里干。
“难道不准备回家歇着,还准备干几年?”对此,赵某称,自己还是准备继续干,虽然拿的钱不多,一年万把块钱,但是至少有个收入,回去种田肯定比不上这儿。
这些年,窑厂的效益都是挺不错的,赵某称,窑厂一年的产值是2000万,现在砖头只要生产出来就不愁卖,普通砖是三毛二一块,所以老板还是很赚钱的。至于他们,只要能挣点辛苦钱,也就满足了。
“窑厂的环境肯定好不到哪儿去,可是毕竟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赵某说,像他这个年纪的,在窑厂里虽然比不上年轻力壮的工人多,可是也不少。而他们在这里干活,劳动合同都是不签的,“只要老板仁义一点,肯留用我们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