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不断衍生,其替代品以及其他致瘾的处方药滥用,已席卷全国
□国内首次针对在校学生的药物滥用大样本调查,刚刚在广东起步
□联邦家族十年泛滥,政府部门对其认识和监管却迟滞而无力
联邦止咳露滥用之潮,席卷广东乃至全国,十年有余。其间,潮头一直未退,更显汹涌。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青少年滥用止咳水开始在香港一地流行,到了90年代初一度十分严重。90年代末,广东等地沾染此风,短短几年,蔓延全国。
1998年5月,卫生部下发(98)第301号文件,将联邦止咳露由普通药物列为处方药管理。2000年,监管扩大至以联邦止咳露为代表的“含可待因成分药物”。
十年来,尽管管制重重,却依然阻挡不了联邦止咳露被曲解、滥用。国际麻醉品管制局最新报告表明,全球处方药滥用人数,已超过除大麻外所有非法毒品的总和。
记者走访珠三角广州、东莞等止咳水滥用重灾城市发现,近年来,药物滥用的家族成员正不断壮大,药物滥用患者有增无减,甚至连小学生都开始喝上止咳水。而网络“像瘟疫一样”推波助澜。屡禁不绝,背后是超过200%的利润空间,是混乱不堪的流通环节,是对药物滥用知识教育的长期忽视。
这是一场关乎人类健康的战役,我们被迫操戈迎击……
无处不在的止咳水
海量销售信息充斥网络,他一月喝下200瓶止咳水
阿杰在广州一家戒瘾治疗中心接受治疗。
一群年龄相仿的少年,住在位于二楼的封闭式管理的宿舍。宿舍临街,外面热闹非凡,除非有人陪护,他们不得踏出医院一步。
即便如此,严密的看管却并不能挡住止咳水无处不在的身影。有一个孩子被父母强制送来戒瘾,住院一个月时间,已经偷偷喝下200多瓶止咳水。担心被发现后关禁闭,“空瓶子都藏到空调壳里”。
200多瓶止咳水从何而来?阿杰说,宿舍临街,晚上,他们将窗户撬起,用绳子将止咳水从楼下拉上来。或者,把窗户打开,让下面的人往里面扔。
戒瘾中心如此,外面的花花世界可想而知。
2006年,阿杰初到广州,第一件事就是找附近的“供应点”。广州的市场并没让他失望,很快他就找到两家,从初次光临成长为“熟客”。
1月10日,在阿杰的带领下,记者来到位于广州天河区下渡路的一家小药店,阿杰曾是这里的常客。
药店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各类执照和证书。见到熟悉面孔,店员从柜台下麻利拿出一瓶联邦止咳露。但当记者提出想买曲马多等其他药物时,店员提高警惕,一概回答没有。对于联邦止咳露的进货渠道,他同样拒绝回答。
一个月没来的阿杰有点意外,“之前联邦止咳露放在对面的士多店,有人买时再过去拿。现在胆子大了,直接放在药店。”
近期,多家媒体报道联邦止咳露泛滥、曲马多等处方药随处可买的情况,处方药滥用呈卷土重来态势。
据武警广东总队医院青少年成瘾治疗中心主任何日辉介绍,这些年来收治的药物滥用患者有增无减。而已经喝了5年多止咳露的小钟说,“虽然联邦止咳露很早被明确禁止滥用,但他感觉喝的人数并没有下降。”
“这些药物随时随地都能够购买到,助长了滥用行为。”何日辉说。
而借助监管乏力的网络平台,处方药滥用之势更像一场瘟疫。
2005年,“联邦止咳露”百度贴吧被媒体曝光后被关闭。但如今,“联邦”贴吧取而代之,火爆依然,各类网站有增无减。海量联邦止咳露、盐酸曲马多等药品的求购、出售信息充斥网络,其中不乏一些诱导尝试新型毒品的煽动性语言。
“家族”不断壮大
替代品众多,上瘾者日益低龄化,甚至蔓延到小学生
“联邦止咳露难买,就用奥亭来替代”,虽然“联邦口感更好”,但众目睽睽之下,敢于顶风作案的商家日渐减少,替代品逐渐大行其道,“但成分几乎一样”。
省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主任邓剑雄介绍,刚刚完成的一项调查资料显示,止咳水仍然是青少年主要滥用的处方药,其他药品包括曲马多、祛痛散等。
“处方药滥用,并不是药物出了问题,而是服用药物的人出了问题。”何日辉认为,若按医嘱服药并不会上瘾,因此如果只是对药物进行监管,治标不治本。
作为在国内率先开展药物滥用成瘾治疗的专业人士,何日辉介绍,药物滥用的家族成员正不断壮大。滥用的止咳药水从最初的“联邦”扩大到粤亭、可非、佩夫人等多种品牌。
被滥用的处方药种类,也不再止步于止咳水,曲马多、复方地芬诺酯及复方甘草片等多种处方药接连加入。
危害更大的是多药滥用———上述多种处方药相互混合,或与右美沙芬片、晕动片等非处方药混合滥用。
如果开出目前国内被滥用的药品名单,会是长长的一串。甚至,很多常用亦无害的非处方药,也存在被滥用的情况,感冒药“白加黑”就是其中一例。何日辉曾收治的一名病人,每日需服用二三十片药剂方能解瘾。
甚至,强力枇杷露、复方甘草片等中药也存在致瘾问题。这些含有罂粟壳提取物的中成药,极易被忽视,一旦上瘾,危害性却并不“逊色”。但邓剑雄表示,这方面情况不突出,目前不需要干预。“
更令人忧虑的是,滥用止咳水的人群中,初始年龄越来越低。
根据珠三角最大的一家自愿戒毒机构———广州市白云自愿戒毒中心统计,2007年喝止咳水成瘾来院治疗的青少年为105人,占戒毒人员总数的4.4%;2008年增加到152人,占6.1%;2009年1月至10月,数字上升到202人,占8.6%.
“就我所知,现在越来越小的人,十三四岁的,都开始喝止咳水了。”正接受戒瘾治疗的小钟告诉记者,网络既是获取止咳水的渠道,更是止咳水的用武之地,“几瓶喝下去,通宵玩网络游戏不成问题”。
何日辉介绍,止咳水滥用的人群之前90%以上集中在15-25岁的青少年,而今发展到小学生及社会多个阶层。
在学校中的绝大部分滥用者,起于同伴影响。调查中,记者接触到的止咳水滥用者无一例外,是在学校里受朋友鼓动而好奇尝试。
滥用“无底洞”
国内大样本调查刚刚起步,5%中学生曾喝过止咳水
即使注意到处方药物滥用的趋势,在越演越凶的滥用浪潮面前,各国的应对措施却显得无力且迟滞。
广东作为止咳水等处方药滥用重灾区之一,2006年以来开展了一系列的专题研究,并在2008年开展了重点地区中学生含可待因复方口服溶液使用情况的研究。刚开始调查对象圈定为高中生。随着调查深入,工作人员发现,很多学生滥用的初始年龄是在初中,只好又把调查对象扩展到了初中。
这次针对在校学生药物滥用的大样本调查,在全国范围内尚属首次,在广东省内7市进行,共调查66所中学,每所中学对两个班级进行整体抽样。目前,调查已经完成,分析报告将于2010年第一季度公布。
根据调查人员现场感受,止咳水等处方药的滥用与学校性质、家庭教育、所处人群、学习成绩等因素都呈相关关系。
初步分析发现,滥用处方药高危青少年以职业中学、低年级、男生为主,尤其是有吸烟、饮酒习惯的学生以及有社会青年朋友的学生。止咳水等处方药滥用重点场所是歌舞厅、迪厅、酒吧、家里、学校和网吧。
但邓剑雄指出,这次调查问卷并不能判断答卷者是否存在处方药滥用,只能看出是否曾用作非医疗目的使用。但问卷设计中,有一项可以反映是否有主动购药行为,这能够间接反映滥用信息。
2005年,当时才15岁的东莞初中生巫耀斌对珠三角8所初、高中学校及职业中学的874名中学生进行调查,结果显示,22.5%的中学生喝过止咳药水,而滥用“止咳水”者占总人数的11.2%.
从那一年起,我国明确规定零售药店必须凭处方销售含可待因复方口服溶液。2008年12月8日,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下发了《关于加强含可待因复方口服溶液管理的通知》,对生产、批发、零售联邦止咳露等13种含可待因复方口服溶液提出了更为严格的管理措施。
在巫耀斌调查五年后,邓剑雄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从目前初步的调查情况来看,中学生中5%的学生曾尝试过止咳水,其中80%的人会“不再尝试”,主要是因为没有找到“感觉”。其余的曾经多次服用,但也不能说是滥用成瘾。“联合国对药物滥用的定义是:非医疗目的、反复大量使用,造成生理和心理上的依赖。”
为何屡禁不绝?
广东拟将药物滥用知识列入教育课程
十年来的屡禁不绝,真的没有办法吗?
邓剑雄介绍,自从国内出现止咳水滥用行为,国家监管部门规定含可待因复方口服溶液药品生产企业要严格执行国家下达的生产计划,只能销售给具有合法资格的药品经营单位及医疗机构,其他任何单位不得经营该类药品,药品零售企业必须凭医生处方销售,处方留存两年备查。这在一定程度从源头上控制了整个市场流通。
自2007年起,广东省药监局每年都会开展一次专项执法检查,该局提供的资料显示,在2009年的执法检查行动中,共发出责令整改通知书1542份,查处相关案件314件,撤销35家企业GSP认证证书,其中27家药品零售企业药品经营许可证被吊销,罚款65.32万元,刑事处罚1人。
药物的来源不外乎药店、诊所、医院。轻则撤销经营许可证,重则吊销营业执照。尽管食品药品监管部门大力规范含特殊药品复方制剂的购销行为,但仍有部分无药品经营资质的商店、士多店违法销售。
屡禁不绝,背后是巨大的利益空间。联邦止咳露正当零售价为15元,但黑市卖出能达到三四十元一瓶,利润率至少达到200%.
青少年购买的止咳露等处方药,绝大部分来自于无牌无证的士多店。对此,食品药品监管局表示,对此类行为需多部门联合整治,执法效果才会更加明显。
这些士多店、小药店是如何获得大批量处方药呢?“肯定还是从生产厂家到批发到零售这个渠道,一些药物通过合法渠道购自批发企业,却流入非法市场。有一些批发企业,明知流向不明,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具体是在哪一个环节上被钻了空子,我们还在做调查。”广东省药监局相关负责人表示。
目前,有些省份采取限制措施,规定只能在医院使用此类药品。“但我们觉得要取一个平衡点,要更人性化一点。不能某省自己规定,应由国家整体上操作。”邓剑雄认为,加强教育,消除认识误区才是根本解决之道。
他介绍,省食品药品监管部门曾联合教育等部门在市内中学进行宣传,并多次与相关部门沟通,拟将滥用处方药知识列入课程教育。
有着丰富成瘾治疗经验的何日辉也认为,减少滥用药物的供应,更重要的是减少需求。“国家最好是把管制药物滥用提高到禁毒那样的高度,最好是教育要进课本,从小就要教育孩子:滥用处方药虽不是毒品,但危害绝不亚于毒品。”
“这样做越快越好。”何日辉强调。
■一个少年如何走上成瘾路
从止咳水到冰毒,这是谁的错?
自愿来戒瘾中心的阿杰,晚上还是经常睡不着。想喝止咳水的时候,只能捶打墙壁。虽然现在已经不喝了,但已留下后遗症———腿脚很容易抽筋,大冷天也会背披一身虚汗。与我们聊天的时候,气温不过十度,他依然衣着单薄,光脚趿着双拖鞋,“不觉得冷”。
今年刚满20岁,可联邦止咳露已陪伴他8年。2002年,在朋友的鼓动下,12岁的他喝下生平第一口止咳露。
第一次尝试,除了给他留下“难喝”的印象外,并没有其他。真正开始习惯甚至迷恋止咳水的味道,始于初一年级。
打架被老师教训,“心情很不好”的阿杰喝下一瓶联邦止咳露,“喝了之后,心情很放松”。从此,“每当心情不好了,我就去喝”。数量越来越多,直至“联邦”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阿杰所在的初中,是一所贵族学校。这里,联邦止咳露随手可得。一个班级20多人,就有十几个在喝这种很有“feel”的止咳水,女生也不例外。
他们习惯于将止咳水与可乐等混合饮用,可乐中的咖啡因会强化精神兴奋症状。
“学校外面的每个小卖部都有卖。不仅有止咳水,还有K粉和可非。”只要打个电话,就有人送过来,隔着学校的防护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来被学校保安发现,他们就将交易地点改到更隐蔽的地方。
读到初二,阿杰退学回家帮父母打理鞋厂生意。阿杰说,父母都知道止咳水的事,但“他们很好说话”,只关心儿子是否能把生意管好。
2007年,阿杰发现“脚站不起来了”。医生说,长期服用止咳水,他已经患上严重低钾血症。
戒瘾生活由此开始。此后半年中,阿杰的确未再染指。
半年后,因为打理生意压力很大,又“出去玩开车很累”,阿杰思念起止咳水的味道。“反正我能够戒掉”,他又开始在止咳水中沉迷。
再度到医院接受戒瘾治疗时,他还坚持认为“止咳水不会上瘾,我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了”。到后来吸食K粉,他还是这么想的。
在朋友的带动下,他开始接触K粉。“嗅K粉,比联邦管的时间长,算起来,K粉更便宜。”而且,“K粉能够戒掉联邦”。
阿杰说,在粤西老家,不少酒店在卖K粉,卖K粉的地方就会有冰毒。
2008年,他吸过两次冰毒,每次1克,之后没有再吸,因为“别人有感觉,我找不到感觉”。有人劝他,你第一次试止咳水时,不也没有感觉吗?这个要多试几次。
“如果当初不接触联邦止咳露,就没可能接触毒品”。阿杰拿起一个空瓶,不无讥诮。
省药品不良反应检测中心主任邓剑雄透露,他们最早是在吸毒人群中发现有滥用过这些处方药。2005年,监测中心在吸毒人群中调查发现,在深圳、东莞、佛山的吸毒人群中曾使用过止咳水的占5%.
“喝止咳水与吸毒并无必然联系,但存在一定的滥用潜力。”邓剑雄表示。
小知识
哪些药物容易上瘾?
据何日辉介绍,目前被滥用的药物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大类是麻醉药物、精神病药物以及一些复方制剂,里面含有可待因、麻黄碱等成分。
在这一类中,滥用得最多的就是“止咳水”。其次是复方甘草片。
此外,中药强力枇杷露也易使人上瘾。它里面含有罂粟壳、麻黄草等成分。
第二大类是镇痛药。传统的有阿片(即鸦片),也包括吗啡和杜冷丁。此外就是非阿类片,包括盐酸曲马多,这是一种中枢性镇痛药,药效强,服用方便。
第三大类是安眠药,有安定、舒乐安定、阿普唑仑等。
第四大类是兴奋剂。如利他林,它本是用来治疗小儿多动症的处方药,在国际上被滥用在考试和竞技体育中。来源主要为药店不遵守规定非法销售。
非处方药亦被滥用,如沙芬、止痛药、祛热解痛片、晕动片等。“芬必得”也上瘾,但成瘾性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