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他在外面转了一天,没有借到一粒粮。没办法回家,没办法面对一群饥饿的孩子和满怀期望的母亲。父亲就躲在房后的窗户旁,隔着小小的窗子,向里面望着。灶房里是一盏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四个孩子围在灶台旁,大眼咕噜噜地望着锅里,满眼都是渴望。
小妹早已熬不住了,哭着喊:“我要吃你(米),我要吃。”那时,她才两岁,口齿不清。母亲哄她:“等一会儿,等你爹回来一起吃。”
小妹不肯,狠狠地哭。已经快一天没吃饭了,我们都饿得没有了一丝力气。母亲叹口气,拿一个小碗,打开锅,舀一勺,倒在碗里,说是米,其实是米汤,清得和水差不多。然后,母亲盖上锅盖,也遮断了我们饥饿的目光。父亲知道,锅里煮的。是家里仅有的半碗米。
母亲拿勺给小妹喂米汤,我们三个大一点的孩子围在碗旁,哼哼唧唧的。趁母亲不注意。我飞速地伸出手指,在碗里沾了一下米汤。放进嘴里,狠狠地咂着。
母亲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父亲说,他在窗外,也泪水长流。那夜,他没有回家,向百里外的山里走去。那时的山里人家,反而比山外人家富裕,有一点儿余粮。第二天下午,父亲回来了,他高兴地扛了一袋玉米,如一位拾到元宝的叫化子。
而家里,我们已经饿软了,两天一夜,我们五个人靠半碗米熬了过来。多年后,在饭桌上,父亲总会说起这件事。据父亲说,当时他有一个想法,再借不到粮就不回来,干脆死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父亲一生,最见不得人糟蹋粮食。后来,土地到户,粮食充足了,我们挑起食来。尤其是我,这也不愿吃,那也不爱吃。父亲瞪着眼:“忘记过去沾米汤吃了,才吃饱几天肚子?”
一句话,让我红了脸,乖乖地吃饭,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那个故事没人爱听了。特别是小妹,总说父亲:“过去就过去了,就不要说了吧,让人怪难受的。”
我们忙应和:“就是的,就是的。”一句话,说得父亲哑然,长长叹一声:“这些孩子啊,咋能好了伤疤忘了痛呢?才几年的事啊?”
正是由于这种原因,家里的剩饭、剩菜绝不能倒掉,如果让父亲看见了,会喊:“放在那儿,你们不吃,我吃。”
我们无奈,只有留着,或者趁他不注意,倒掉。
到我的儿子刚能懂事,父亲的故事就又有了听众。没事时,他常把小孙子抱在怀里,孩子吃饼干、喝酸奶什么的,父亲就长叹:“你这小家伙,命好,出生在这时候,不像你的爸爸和姑姑。”说时,一脸阳光,一脸满足。
有时,父亲会对着孩子讲那个百讲不厌的故事:白白的月光,干冷的风,还有灶房的一盏灯,灯下四个饥肠辘辘的孩子。
一次,正讲得起劲,小家伙停止了吃面包,眼睛咕噜噜转,问:“爷爷,他们怎么不吃面包?”一句天真的话,惹得我们哈哈大笑。笑过之后,都不说话,沉默了起来。
事后,我想,父亲是对的。才多少年啊,我们得到了我们梦里都不敢想的东西,同时,我们也丢失了很多东西。
感谢父亲,让我永远记住了那个夜晚,还有那夜明亮的月光,干冷的风,和一圈充满饥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