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1头”,这一数字可能只是死猪数的冰山一角。
3月15日下午2点到4点半,嘉兴市南湖区新丰镇横港村和镇北村两个死猪埋葬点,两条10多米长的捞猪船,各拖来半船左右的死猪。在竹林村,每天也有七八条大船在捞猪,同时这个村的岸上7个垃圾站半天收集的死猪能达70多头。
新丰镇有10个行政村,村村都养猪,而该镇的养猪户数还不到嘉兴全市总户数的1/10。村民估测新丰全镇最近所捞死猪有上万头。
在村民眼里,嘉兴新丰镇“一年四季都有人在捞猪”,“每年这个时候要集中大批量捞猪”,当地已经从传统的“鱼米之乡”变成了一个“猪的水乡”。因为猪粪和死猪等污染,渔民已多年捞不到鱼,很多渔民只好转行“捞猪”。
死猪的水乡猪是一年四季都要捞的
“这几天埋掉的死猪可能有几万头”
浙江嘉兴市,这座城市被水包围,城外的村庄,水路纵横,河浜交错。
3月15日中午,记者划船驶入该市新丰镇民丰村一处河浜,在不到300米长的河道里,发现20多头死猪。
人如果站在岸上,河里的死猪不容易被发现。
当地人许留根在船上,用竹竿拨开一撮水草,一头中等大小的白猪浮出水面。接着,船仅在水面滑动两三米远,又有一头稍大死猪淌出,散发一阵恶臭。船向东再行十来米,在一个水草更茂密的地方,许留根指着浮在草丛中的编织袋说,“这里面是死猪。”他往袋子底部挑去,四头小猪哗啦一声,掉了出来。
许留根说,三天前,他在这段不到300米长的河道里发现170多头死猪,它们漂在水面,或挤在泥坑里。记者看到的20多头死猪,就是捞猪队捞过后剩下的。
河里死猪漂浮,垃圾镶嵌,二者挤出的各色污垢,把河浜的水装裱成一面黑镜子,“黑镜子”平静地与平湖塘拼接,最终汇入黄浦江。
实际上,新丰镇上大多数河浜都像这里一样受到污染,解决污染的常用办法是,打捞死猪。
“猪是一年四季都要捞的。”竹林村村民汪文进说。有十几条大船的老板徐伟(化名)说,除下雨外,政府会租他的大船,在一个村区域内巡视捞猪。
徐伟介绍,捞猪队一般由5个人组成,他们开一条大船和两条小船,其中1人开船,4人钩猪。小船配合大船作业:捞猪队员先将小船靠岸,从杂草里把死猪钩到河中央,大船上的人再用齿勾将死猪挑进船舱。他没有统计过日常捞猪数量,反正“几百头是有的”。
徐伟说,这个时候是死猪比较多的时节,他有七八条船出去捞猪,他主要负责一个村子的捞猪区域。他说,在竹林村、净相村、镇北村,都有像他这样的船队去捞猪。
3月16日,竹林村村民陈巧根说,他这几天参与了村委会组织的集中捞猪行动,第一天他用自己的小铁船捞了一船死猪,估计有好几百头。第二天他改用大船捞猪。第三天上午,他在栖凰埭村附近的一处养猪大户旁的河道,至少捞出300头死猪。
3月16日上午8点多,记者跟随与平湖塘交汇的仁康塘死猪打捞队伍,在约50米距离内,船工们从水里捞出6头死猪。这6头猪体形都较小,其中一头太小,几次从船工的二齿勾上滑落,船工只好任它甩在船尾。
3月15日下午2点多,记者站在一条装了小半船猪尸的大船上,在三角塘桥附近偶遇了两条捞猪船,一条船刚卸完“货”,另一条装满猪尸,有两只约两百斤重的大猪,被直接横在甲板上。舱内大小不等的猪尸杂乱横陈,有的腐烂发绿,变成一团腐肉,有的四肢伸展,指向天空。
横港村和镇北村的河边,各挖出一个大土坑掩埋死猪。守候在埋猪坑旁的吊车,把死猪从船舱起运到河边新挖的大泥坑。陈巧根说,“这几天埋掉的死猪可能有几万头。”
3月15日,嘉兴市政府称,整个嘉兴市最近一周捞到死猪3601头。对此船工们认为:“假的,肯定不止。”
在新丰镇,类似横港和镇北的埋猪坑并不止一个,“捞猪”六年的汪文进说,好多地方都埋过猪。
养猪业膨胀死猪与猪粪抛入河浜,河水黑得深不见底
当地村民认为死猪流入河中,多是猪得了传染病,养猪户不得不扔所致
当地渔民们说,死猪主要是当地养猪农民扔到河里的,也有的是从河流上游漂下来的。
新丰镇早在1990年代就开始大规模养猪。全镇有10个行政村,养猪户超过10万,家家户户基本上都在养猪。因为养猪业的带动,成片的绿色牧草,有六七个窗户的长排猪舍,飘忽的猪粪臭味,构成了新丰镇各村庄的猪园风光。
尽管这里的“竹林三元”猪远近闻名,但死猪处理和猪粪排放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彻底解决。
渔民们说,近两年,河里的死猪越来越多。陈巧根认为,死猪之所以多,可能是养猪户的猪得了传染病,养猪户才不得不扔所致。
嘉兴市畜牧兽医局副局长蒋皓介绍,猪的正常死亡率是生猪出栏数的3%。最近死猪较多,是冬天天气寒冷,小猪抗冻能力弱所致,目前全市猪的死亡情况正常。
按照这个说法,新丰全镇一年生猪出栏40万头,该镇每年正常死亡的生猪为1.2万头,平均每个村一年死1000多头猪,平均每个月,一个村死亡的猪约为100头。
但3月15日上午,记者跟随死猪回收人员一行看到,死猪回收人员在竹林村7个垃圾站,就收到死猪70多头。回收人员钟德说,他们每天上、下午要两次去垃圾站收死猪,下午回收到的死猪数稍微少点,他和另一个搭档,做这个工作已经一年。体形大的死猪需要两个人抬,小的则如大老鼠的死猪,则直接扔回垃圾站。
据竹林村一个垃圾站旁干农活的村民介绍,他们村小组有400户村民养猪,每天扔到垃圾站的死猪,几十到上百不等,死猪多的时候,扔得路边到处都是。
更重要的是,这还不包括水里的死猪。在新丰,死猪抛入河浜,是公开的秘密。“(养猪户)他们一般在晚上,或者清晨,趁没人看见就扔到河里。”许留根说。
新丰镇政府官网显示,该镇从2012年开始陆续在各村修建畜禽无害化处理池。回收人员把收集的死猪扔进化学池,待其分解。而此前这些死猪最大的葬场,是环绕于养猪农户屋前房后的河浜。
尽管政府组织专人回收死猪,并制定严格的政策,“乱扔一头,抓到拘留五天,罚款三千”,却依然无法改变河道随处可见死猪的局面。
渔民们说,除了死猪造成河流污染外,河流污染的另一个重要污染源是猪粪。
新丰镇政府一份“2011年农业面源污染治理‘百日攻坚’”方案显示,政府组织3支专业执法队不断巡查,阻止养猪户偷排猪粪。但显然效果不大,河浜已成为养猪户的排泄猪粪池。远离猪舍、住在河边的渔民陈巧珍说,“早晨起来,坐在家里闻到一阵猪粪臭,就知道又有人偷排了。”
猪粪直排入河流,使河流变成“黑河”。在天晴时,透过平湖塘河面清澈的流水,人们可见河底的猪粪沉渣。而那些猪舍附近的河浜,则是黑色的河面,黑色的河底,黑色的河面映着一排排农民修葺一新的时尚别墅,而猪粪在河里浮沉。
政府的逻辑
鱼是否在河水发臭前已死,不得而知
渔民多次上访求解水污染问题,未果。随后渔民改行,少有人再谈论该问题
“这样的河水怎么还会有鱼?”五十多岁的徐玉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当别人问她是否捕鱼时,她愤愤地反问道。
作为鱼米之乡,新丰镇上、平湖塘边,保留了丰南和丰北两个渔村。早在2003年,包括丰南渔村在内的5个乡镇的9个渔村渔民,就联合向当地反映水域被猪粪污染等问题,在此之后,几乎每一年都有村民联合上访。但河流仍被一污再污,污染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2009年,丰北村渔民许金良接受某报采访称,2005年新丰镇80%的河里已没了鱼的踪影。2013年3月16日,渔民陈巧珍对某报记者说一开始河流虽然塞了猪粪,但偶尔能捕条鱼,也是臭得卖不出去。前几年则是一条臭鱼都没有了。
“我们去上访,他们把材料往抽屉一关,没事了。”丰南社区渔业组组长李辅成说。
实际上,政府并非没有回应。
2011年10月13日新丰镇政府书面答复徐玉妹等13人向市、区政府上访反映的问题。但这份答复中,镇政府对于水污染的表述令人费解。渔民反映“所在区域内水源污染严重,导致近年来渔业资源匮乏”,政府称,经调查核实,“反映问题基本属实”。但处理意见和依据又说,“我镇南部水域面源污染在部分区域有所存在,大部分流通水域水质还好。”所以政府认为渔民要求政府补偿的依据不足。
2011年10月17日,嘉兴市南湖区农业经济局也回应了渔民的问题。这份公文称,河水变黑发臭的原因,“可能是恶劣天气形成的,是暂时的。”接着又用这样的逻辑总结:“你们没有提到河道变黑发臭造成鱼类死亡,是否是河道变黑发臭之前鱼类已经死亡还是你们没有提到,我们不得而知。”
渔民十分气愤,在当年的10月31日又去南湖区政府上访,他们认为:“由于河水大面积污染,哪来鱼类死亡可言,水中本来就没有鱼。”
南湖区政府对渔民们申请的行政复议作了答复,仍支持“河水变黑发臭只是暂时现象”的观点,至于无法捕鱼的问题,区政府回应:“工作人员现场勘察时看到仍有部分渔民在河道内捕鱼。”
徐玉妹确实仍在捕鱼。今年3月15日,她告诉记者,她捕鱼捕了一晚上,鱼才卖二十多元。鱼是她偷偷到和别村搭界的水面捕的。
偷捕是危险的。陈巧根就被抓到一次,罚了2000元,他捕鱼时使用了炸鱼工具。李辅成经常要处理的问题是,别村书记给他打电话,说抓到他们村的人了,要他准备好钱去领人。
不过,在获得南湖区政府对其行政复议作出的答复之后,渔民们不再上访了。
2012年年初,河流污染到何种程度,河里到底有没有鱼,少有人再关心——因为渔民们改行了。
捞猪的渔民每天可获150元收入
污染的河流没有鱼,渔民不再以捕鱼为生;改行捞猪,渔民有优势
站在新丰桥上,可以看到丰南、丰北两个渔村的二三十条渔船泊于两岸,渔船多是乌篷船,船在河面勾勒出幽雅的弧影——只是船主现在鲜少捕鱼,而是“捞猪”。只有几米宽的河浜,大的捞猪船进不去,而渔民的乌篷船轻快,容易掌控,它灵活地在河里穿梭,机敏地寻觅着散发恶臭的死猪。
李辅成说,目前该村组有职业渔民246人,现在还捕鱼的只有60人,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都在捞猪。记者在今年3月14日-3月16日采访了8个渔民,他们要么正在捞猪,要么已经捞过猪。
徐玉妹去年参与捞猪,两人一条船,一人划桨,一人捞猪,两人一天一共可得收入300元。但她只捞了4天,“太臭了,不想捞。”陈巧根坚持下来,他仍担心村委会是否会给到150元/天。记者问徐伟捞猪好还是捞鱼好,他说:“赚钱就好。”
河水受到污染,鱼类鲜见,渔民们不再以捕鱼为生,而是捞猪。当记者把这个有点荒谬的问题提给李辅成时,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认真、严肃。
他从信访资料中找到一份“外荡水面使用证”,他们村有水面3556亩,“渔民拥有水面和农民拥有土地一样。”他指着这本1986年颁发的证书逐字念,“自发证之日起,本证确认的使用权属受法律保护,长期不变。任何单位个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随意变动和侵占。”随即他抬高声音说,“现在水都污染了,我们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2011年,李辅成向镇政府请求政府给渔民安排河道保洁的工作。
河道保洁原本不是承包给渔民,现在都包给了渔民,承包规格是:2000元/公里,4个人承包20公里,算起来每人一年能赚上万。今年承包价涨到3200元/公里。
渔民10天或一周清理一次所承包的河道,他们只负责打捞白色垃圾,捞垃圾时会经常碰到死猪,但渔民们不会打捞。原因之一是渔民捞了没地方放——岸上是农民的地。
为让河面干净,保洁员把死猪藏在水草里。等到死猪多得藏不住了,村子里的捞猪船队就过来大批量打捞。有的渔民就加入捞猪的专业队伍,毕竟捞猪一天下来可以获得100元或150元的收入,而从事河流“保洁”工作,则每天只能拿到80元。
陈巧根独居在渔民宿舍,宿舍门前的河道里停着一条捞猪船。捕鱼的网晒在草地,久不使用。他觉得,捞猪,渔民比农民有优势,因为渔民熟水性,懂驾船和拉钩技术。
他没有意识到这个工作另一个不利的地方——当他捞完死猪到镇上打的士,身上淡淡的猪尸味,让出租车司机不自觉地面露难色。
农户的考虑建死猪无害化处理池,成本太高
养猪户对自身利益的过分考虑,政府监管的无奈和投入的不足,成就了一河死猪
当最反对养猪的渔民,也渐渐接受了捞猪的事实,污染河流的恶魔,就失去了它的最佳敌手。
3月14日下午,记者希望租一条船去采访捞猪。渔民徐玉妹帮记者联系了4户开船的渔民,记者的租船要求遭到拒绝。
3月15日早晨,记者在丰北渔村租船,依然没有人愿意出租。
河边洗衣服的年轻女孩、浜前煮猪食的老人、桥上溜达的路人,记者发现他们似乎没有多大兴趣谈论河流污染问题。
面对发展养猪业带来的污染问题,当地政府其实一直在努力改变。早在2003年,当地就提出养殖应适度集约,粪便应集中处理。对于养猪户乱扔死猪和偷排猪粪的问题,当地也曾花了很大力气追查。但在许留根看来,乱扔死猪、偷排粪便问题,政府不可能管好。“养猪的主要是散户,政府不可能时刻派人盯着养猪户,他们或许对河流污染的问题重视不够。”
3月上旬的一个傍晚,许留根在民丰村亲眼看到一个农户提着一大塑料袋猪去浜里扔,他呵斥后,对方又提回去了。陈巧根说,有一次他捞到一头死猪,尸体上还绑着块砖头。
3月13日,养猪户接受某报记者采访称,乱扔死猪因为“死猪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而有很多烦恼”。养猪户忌讳死猪,在波动的猪价面前,他们不希望自己死猪成为一个不利的竞争因素,自行处理死猪的成本又太高。竹林村去年新建了一个100立方米的病死猪无害化处理池,投资12万。
养猪户对自身利益的过分考虑,政府监管的无奈和投入的不足,“成就”了一河死猪。
这几天,丰北渔村几个渔民,领到了7条政府发的载重量2吨的铁船。“因为渔民的渔船用来保洁和捞猪,太小了。”许留根说。
对于现在政府采取的打捞措施,李辅成说,“投入了资金,但没抓到根本。”
3月15日,许留根认为,治理污染最重要的解决办法是:对污染进行曝光。“死猪这么多,河水这么脏,农民也要看到,政府也要看到,这么脏怎么办?应该让所有人都来看,都来想办法改变。”
就在他说完这些话的第二天,3月16日,他从手机上看到了嘉兴市召开的新闻发布会的报道,发布会称,全市近一周收集乱扔死猪只有3601头。“你看看,这个数字……他们要掩盖什么?”许留根说。这一天李辅成也看了电视,他说:“嘉兴的两个环保局长,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嘉兴市的水质是合格的……河里都没有鱼了,水是合格的。”